浮世一梦，数百载的岁月皆消于山中茅屋，化成一日一日的平凡。

　　李玄机也说不清在此间过了多少个日子，可每每窜出这个想法，却反而有些得意，幸得自己没有做记录那一年一年的折磨事。

　　于是她得意地勾了勾嘴角，然后吹干画上的墨迹，顺手收起，卷进一个老旧的画筒后，便悠悠然地踏出茅屋。

　　身后是破旧不堪的茅屋，身前却是许久未走的长满了草的山路。

　　要去哪里呢？拿着柴刀开路的李玄机盘算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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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我要去青楼。”王思思朝着面前的贴身丫鬟说道。

　　“三小姐，大少爷可不是去青楼，”丫鬟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，继续道，“大少爷是到酒楼谈生意去了。”

　　“每次都带一股胭脂味回家，哪能是什么正经酒楼……”王思思转过头嘟着嘴喃喃着，忽而想起什么，又看向丫鬟。

　　“我说，连我都不知，为何你却知我哥去向，”王思思瞪了下眼睛，“好呀！你联合我哥骗我”

　　丫鬟着急的同时也有些无奈，忙着说：“三小姐，大少爷已经让您禁足了，我们乖些，别出去了吧”

　　这边闹得厉害，家里的护院便聚集过来，王思思见状便不闹了，她深知他们也定会劝自己留在家中，只好摆出凶巴巴的表情，又瞪了丫鬟一眼。

　　“哼，不就是气跑个教书先生嘛！还禁我足，”王思思急走进自己的闺房，故意将门摔得大声，“我睡个午觉你们管不着了吧。”

　　过了一会，丫鬟凑近房门，透过门缝确认小姐似乎真的在床上睡午觉后，便放心地离开，却不知房间内的一对耳朵悄悄地探出被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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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王修摇着头走出酒楼，心想着今天又没找到适合的教书老师。

　　今日酒楼赴约单纯是约一位读书人，自然是为了给家中三妹寻个好老师，可经过一番考校与观察，不免有些失望。

　　他叹了一口气，只好回家宅里去，可刚走出酒楼门口，便在不远处的巷口看到一个形似妹妹的身影，皱了皱眉，正要前去查看

　　碰的一声，一个人撞到自己身上，王修眼见远处的身影已赶不上，只好息了念头，处理眼前事故

　　“某刚刚思索事情，未曾注意道路，实在抱歉，不知……”王修才抬眼，便注意到眼前这俊朗秀气的脸庞，一时竟说不出话。

　　“无事无事，我也稍不注意，反而粘了些糖浆在你衣裳上，多有得罪。”

　　面前有些中性相貌的人，穿着有些老旧的衣衫，将黏住的头发从糖葫芦上轻轻扯下，稚嫩的脸庞却带着一股独特的气质，眼神里满是诚恳

　　王修被惊艳得愣了一下，刚才的失望便一瞬换成了惊喜。

　　“先生，不知能否赏光到我家宅中一谈，就当是赔罪”

　　“啊？不了，等会我还要去卖画呢，实在不便”

　　“先生，那就当我求买此画如何？”

　　王修哈哈了两声，平摊手掌，虚引了一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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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不久，在王家大宅，待客厅中

　　王修坐于主位之上，眼睛看着坐在客位的李玄机，心里却暗自嘀咕

　　此人音貌皆似女子，而且骨架也明显像是女人，但举手投足间却是不凡

　　王修有些懊恼，只觉当时并未细细观察便请来家中，倒不是说他像那些老学究一样觉得女子不能做学问，而是女子教女子学问，难免会被别人嚼口舌。

　　李玄机看着王修突然皱起眉头，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糖葫芦，沉思了一会，便装作不在意般将糖葫芦递给旁边的家仆

　　“王公子，不如我们看一看画吧，不管考虑的如何，见了画或许就有决定了”

　　李玄机说完又心里默念一遍，觉得说下来并无差错，解决掉了刚刚稍稍不敬的尴尬

　　王修听完这句话后放松了紧皱的眉头，说道：“也好”

　　倒也是，总归是给妹妹找个好老师，性别无妨，只要学问能够教导则矣

　　李玄机闻言，从画筒中取出画卷在身旁的桌子上展开

　　扑鼻一股腐朽的味道，但墨渍却是新的，颇显奇怪。待彻底展开，即便王修不懂字画，还是能看出显露的深厚功底，内容虽好，可画纸的质量却让这副画的价值大打折扣

　　但若这副画真是出于此人之手，教导自己的妹妹倒是绰绰有余了

　　商人的敏锐立刻让王修对这副画的价值有了答案，虽是佳品，画纸却像是故意做旧一样，不动声色地瞄了下落款，接着道：“敢问可是先生的手笔？”

　　“自然，只是为了赚些小钱，能入王公子的眼是最好的了”

　　王修抚掌而笑，道：“我的确中意此画，先生无论出什么价钱，我都再添上三成，如何？”

　　闻言，李玄机脸上仍是那副诚恳的笑容，显得有点呆气，淡淡道：“是商品，总会有定价，更何况我这画作普通，哪值得您溢价而买，我觉得还是正常售卖为好，若公子真的中意，我也乐于送这一份人情”

　　原以为卖个人情，让对方出价，便好劝说留下雇作教书先生，怎想到被对方一句话打乱了节奏，王修不动声色，心里却暗道，对方看着年纪轻轻，处事倒老辣

　　“非也，实不相瞒，舍妹对字画沉迷，今日难得求得一画，不由得激动”，王修只好生硬地搬出自己的目的，“先生的画技、书法了得，想必学识素养皆为上品，在下冒昧一问，不知你可愿担任舍妹的老师”

　　“人总有一技之长，擅于画画，就不见得能教好学问，我并未故意气恼王公子，只是能力不足而已”

　　李玄机说罢，便想起身收好画作，现在这样坦诚而言，反而不好做这一笔买卖，正想进一步拒绝，却从外面传来呼喊

　　“我不要那些老学究教我念书，一个个迂腐不说，一整天只会捣弄那几个句子，怕不是吃进肚子的书卷连个袖子都装不满……”

　　一位少女跑了进来，预想的老头揪胡子气红脸的情景并没有出现，王思思反倒是见着一个面容清秀、颇有气质的陌生人，好像还是个女子？怎不是和大哥一起在酒楼的老头子？

　　一下子连珠炮弹的话便堵在嘴里，一时哑了火

　　“呃这……”

　　“王思思，给我回去！”王修带着威严喊了一句后，命令旁边的丫鬟：“看好三小姐，别让客人看了笑话”

　　王思思误会一场，闹是不敢再闹，反倒是尴尬得涨红了脸，偷偷望了那位女子一眼，发现她也看着自己，被人目睹社死的情况让脸变得更红

　　来的匆匆，去也匆匆，小小的闹剧很快结束，可李玄机内心却无法平静

　　“让先生见怪了”王修脸上扬着笑脸，心里只觉又要泡汤，忽地看见李玄机定定看着王思思离去的方向，欲言又止

　　“令妹，是姓王？”

　　王修觉得奇怪，自己姓王，自家的妹妹当然也姓王呀，可看着李玄机古怪的表现，试探问道：“先生可是认识舍妹王思思？”

　　“并不认识，只是与我一位故人相似”李玄机摇了摇头。

　　王修瞟见李玄机收画的手重新放下，心里觉得是机会，便默默走上前去，一边将桌上的画收好拿在手上，一边说道：“既然先生与舍妹一见如故，也好结识一番，正好天色渐晚，不如留夜一宿，明日我让她见上你一面，而我也正好将这画拿去鉴定估价，再将银两交与你”

　　黄昏的风有些恼人，吹得李玄机烦躁起来，既听不得身侧王修说的话，也认不清刚才的她是否还是曾经的那位故人

　　忽然回想起今天打听的消息，这才切实地意识到，原来已过了两百年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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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天蒙蒙亮，一夜未睡的李玄机来到了王思思的院子，便看见院门前守着两个昏昏欲睡的护院，想来王思思在教书先生来的第一天偷跑出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，竟让护院彻夜地守她在家中

　　李玄机的步子稍微重了些，好让护院注意到自己，在见他们的眼神看向自己后，便礼貌地拱了拱手

　　“我是昨天应你们大少爷的要求来看王小姐的”

　　“先生好，小姐就在院内”其中一位护院应道，语气里带着些不确定，“既然先生到了，我们就先去忙别的了，如果有事情，叫我们两个就是”

　　临走前，他们还偷偷往院子里瞧了瞧，似有些心虚

　　李玄机见状笑了笑，觉得颇有意思，这像极故人的王小姐，该是怎样的混世魔王？

　　似乎是里面的人听到了外面的动静，房门缓缓打开

　　王思思看见那张风轻云淡的脸，正想发作的念头瞬时熄灭了大半，也不知道为何，看见她注视自己，总能在对方眼里感觉到一种奇怪的、执着的感情

　　“在下李玄机”李玄机言语间带着些许期待

　　“嗯”王思思微微颔首，“今日我生病了，你就先回去吧”

　　说罢，王思思就要往屋内走去，又想着顺手摔重些门，让她吃个闭门羹

　　“昨日精神奕奕，今日却染病在家，想必是待在家中许久，闷坏的，”李玄机悠悠开口道，“不如就在院内与我休憩一下，好吹散病气”

　　一会儿，院子的石桌旁就坐着两个人，王思思百无聊赖地等着对方的下文，心里满是嘀咕，只觉大哥找来的人不靠谱，明明自己都这样的态度了，却听不懂话，读不懂气氛，像个呆子一样。

　　心里暗自决定，等下她要考校自己时就装作什么都不懂，让她自个抓瞎去

　　但事与愿违，在旁的李玄机什么也没说，只是直愣愣地盯着王思思，专注且认真，仿佛正在用眼神临摹着一幅画。

　　这般下来，王思思反而被看得不自在，只好开口道：“你…你一直看我干嘛，不是要先考我学问吗？”

　　李玄机适时收回些眼神，脸不红心不跳的，好似刚才死盯着别人看的不是她

　　“昨日难得上街游玩，却被你哥拉来，未能尽兴，今日不如我们就翻墙出去玩上一玩”李玄机答非所问。

　　“啊？”

　　未等王思思反应，便被李玄机拉住手腕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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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如果回去被发现了，你可别想让我背锅”

　　“放心，不过是到外面走上一走”

　　李玄机与王思思并肩走着，时不时摸摸这个，抓抓那个，不一会，手里就捧了一小堆东西，还给王思思塞了个糖葫芦，像个见到新鲜事物的小孩子

　　王思思因家中管制，平时难得出门，心中多少有点贪玩的心思，可见着李玄机这样，不由得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大人模样，好让别人区分两人谁才是大人，谁才是小孩子

　　也不过是大了我几岁而已嘛，王思思瞧着李玄机稍显年轻的脸庞这样想道，顺便还趁李玄机没注意到自己时偷偷舔了下手里的糖葫芦

　　“为什么你这么抵触读书呀？”李玄机的兴头似乎过去了，重新回到王思思身旁走着

　　王思思便不舔糖葫芦了，沉默了许久，说道：“我不想成为一个刻板的女子。”

　　王思思低下头，不让李玄机看见自己的表情，继续说道：“可我哥、我爹虽对我好，却只是想让我成为一个拿的出面的王家人，未曾理过我的想法。寻来的教书先生教的尽是女德女诫……”

　　“越是学这些，我越是不安害怕”王思思忽然抬起头，鼻尖泛红，“你是这样不一般的女子，一定会懂我的……吧”

　　“你……你在干什么”

　　王思思难得吐露内心的想法，但一抬头，却看见李玄机悄悄地往自己拿着的糖葫芦上凑，于是话头一转，小悲伤的语气突变成稍有气恼的质问

　　“咳咳”李玄机忽而收回，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

　　“我之前有位朋友，她走在路上的时候，就喜欢突然啃我的糖葫芦一口”

　　李玄机说着，还刻意将手上的糖葫芦朝王思思晃了晃，像是在逗她

　　王思思刚收回情绪，眼里有些泪汪汪，而见李玄机嬉皮笑脸的，只觉得生气，低声道了句：“幼稚”

　　手里却是将自己的糖葫芦换了个离李玄机远点的位置，以免被她咬一口

　　刚觉得自己是大人的王思思开始了小孩子一样赌气式的沉默，似乎在怨李玄机也不懂得安慰自己一下

　　忽然，王思思感觉自己的手被牵住，回过头便对上李玄机那双颇有些好看的眼眸

　　“莫要置气了，我道歉还不行嘛”李玄机诚恳地说道，顺便牵着晃了晃两人的手

　　“说起世间女子，我有位跟你一样姓王的朋友，她也不服这世道，还说天下既分男女，为何男人做得，女子就做不得，最后可知她如何了”

　　王思思偷偷地瞧了身边人一眼，觉得她口中的女子是个很厉害的人

　　“最后…如何”

　　李玄机晃了晃手里的竹签，无所谓道：“最后呀，相夫教子去咯”

　　王思思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被骗了，眼前这个跟自己一般年纪的女子又怎么会碰上这样那样厉害的人

　　王思思气得摇晃李玄机的手臂，口里还气鼓鼓地说道

　　“骗子，骗子”

　　李玄机看着和故友相似的脸庞，只是苦笑几声，视线模糊，仿佛跨越时空，直视记忆里的一幕

　　“一介女流，要改变世间是不可能的”李玄机当初是这样说的

　　“我的生命无法踏及整个世界，哪怕只有一隅，我还是愿用一生去实现”

　　“王思思”这样说道，当然她也做到了，为了理想结婚生子，为了理想壮大家业，最后仍是为了理想终老一生

　　李玄机有些恨她的笃定与自信，恨她从不回头看看自己一眼，恨她丢下了自己……

　　可现在看来，家大业大的王家已不再是她的王家

　　夕阳余晖，柔和的光仍刺得李玄机眯起了眼，眼前的情景也快要模糊地消失

　　“我们一起回去吧”李玄机害怕得放下了恨，或许也根本没有恨，只期盼她能再应自己一声

　　“好呀，我们回去”

　　王思思应道，眼睛与李玄机对视着

　　……

　　李玄机坐在王思思院内的石椅上发呆，心里想起许多当时与她相处时的细节，可越是回想，越是疑惑

　　“革命从来是伴着鲜血的，可她当时为何没有一丁点变革，哪怕仅有精神上的行动”

　　李玄机用手指轻轻敲打着石桌，嘴里喃喃道

　　百思不得其解，此时，王修和王思思一并走来，细细一看，还能看到王修手上拿着一纸契书

　　“李先生今日休息得可好，我已拟好契书，只要先生一画押便行了”

　　“王公子的好意心领了，但我确实并非来教书的，”李玄机笑了笑，而后看向王思思，接着道，“因为觉得你像我一位许久没见的朋友，所以留下来见一见而已”

　　王修正要开口挽留，却被王思思抢先说道

　　“我是要成大事的女子，但自古以来一人难成，你得辅佐我，”王思思三步并两步走到李玄机面前，扯住她的袖子，胡言乱语道，“你别想走，我认定你了”

　　李玄机看着王思思的任性，竟有些愣住，似是听到了时隔数年岁的熟悉语气，仿佛身处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之中

　　原来如此，当年的你铺好了偌大的基础，最后的一手棋竟是我自己呀……

　　“你信我？”

　　“当然”

　　“那便勉为其难当你的先生吧”

　　王思思正想开口劝留，毕竟李玄机在之前已拒绝过几次，诸葛亮还得三顾茅庐，自己招个先生至少也得劝一劝吧。但现在挽留的话却被噎在喉中，越发觉得对方是在戏耍自己

　　王思思看着此时呆里呆气的李玄机，气不打一出来，嘴里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

　　“李先生。”言毕，又用仅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补充一句，“是个大呆子。”